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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ay2:Die another day


他总是在夜里惊醒,揉着额角,慢慢从混沌的睡眠中恢复思考的能力。奥斯底亚的深夜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,树影摩挲搅扰了宁静,偶尔有马蹄声和木质车轮撞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,竟有几分时光遥远的空灵,夜色惑人的半昏之境。东边一轮月亮悬挂在天际,月光从开得很高的拱形小窗洒进来,如同溺死鬼的眼白。他往往要迟疑一会儿才能想起自己并非是在故乡。

身旁熟睡之人眼睑紧阖,呼吸轻缓洒在他颈间,散开的长发快要和月色融在一起,浮动着枞树叶的清香。他伸出手,用拇指慢慢摩挲过恋人的面部线条,纤挺的鼻梁,淡色的唇,还有眼睫。这个人形的东西确乎有着太过好看的脸庞,以至他开始认真思考那些商铺之间,教堂里外,以及妓院里关于枢机大人究竟是哪一种无法理解的“东西”的相关课题。也许那些人应该请他去做一个专门的报告。

指腹上薄薄一层剑茧摩擦着细腻的皮肤,红衣主教从梦中抽出几分意识,闭着眼不满地嘟哝了几句,翕动鼻翼在他怀中蹭了蹭,像一只撒娇的猫儿一样。他这才慢慢收回手,顺便掖好被角。不到五点钟,主教就必须从温暖的床上离开,穿好不属于教会制服的另一套衣服,穿过王都黎明的薄雾,匆匆赶回自己在拉特朗的住处。而他在六点之前也必须离开,穿梭在清晨的人群中,不留下一丝隐秘的痕迹。

他曾一度担心红衣主教每天只睡那么短的时间,第二天是否能有足够精力应付繁琐的教区事务。然而当他端端正正坐在黄檀木桌前,拿起羽笔,那双火焰颜色的眼眸总是有让人俯身行礼的力量。

而他不知道的是,其实他的爱人,从未在夜间真正睡着过。


“移出神殿的约柜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?基路伯的花园里,耸入云端的洋松树根下埋葬着圣母的尸骨,上面爬满蛆虫。倘若不能亲眼见到那万有的国度,我宁可切断双手,投入雅弗雕像阴影里的炭火堆中,用鲜血和骨灰祭祀恶魔。”

王都最近流传着一个关于“白骑士”的传说。每个人都能针对这个传言津津乐道一会儿,然而十句话中有九句是道听途说的荒诞故事,还有一句是临时起意现编以娱听者。

传言“白骑士”身穿纯白护甲,身下坐骑有着斯莱普尼尔的八足,毛色却是如夜的漆黑。他白天受贵族雇佣,挥剑割下毫不相干的人的头颅,晚上则行走在每一个教堂的尖尖顶上,以垂发的小孩儿和散发着腐肉味的乌鸦为食。市集里没有人能说出“白骑士”的真实身份和目的,但在上层社会中,只要有足够的门路,以及挨家挨户寻访的耐心,总能找到办法。

少女将暖色长发编成松散的辫子,塞进身后兜帽里。她的胸前佩着一朵蓝色马蔺花,花瓣舒展仿佛一团枝头上燃烧的冰蓝色火焰,衬得她的蓝眼睛愈发空灵。这是来自一位老伯爵的说法,他在找过白骑士之后一夜之间头发斑白,虽在平时仍算清醒,但夜里噩梦频繁,发出垂死的呼叫,有些神神叨叨,提到某些事情时会突然失去理智,恐惧地瑟缩起来。

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——一分钟也不能出差错,去某个特定的地点——路线不能有半分偏差,呼唤“白骑士”,就能见到他。这个可怜的老人逻辑混乱不清,在他的描述中,将自己的灵魂交换出去之后,“就能在上升的空间里见到神的降临”。

沿着墙根走约三十步远,在残破的帕拉斯半身雕像处左拐,然后无视坑洼的小路,沿着一排白桦树走,尽头右拐,在隧道的三分之一处拐出来。少女发现自己站在地下河的暗流旁,污脏的水泛着白色泡沫拍打在她的脚边,溅湿了鹿皮的低筒靴。

她吞咽了一下唾沫,努力挺起胸将蓝色的花展示给不知藏身哪个角落的人看,同时攥紧拳头 ,指甲刺进手心的疼痛稍稍缓解了紧张感。背后的隧道壁上挂着一个受潮腐朽多时的木梆子,她走过去用指尖轻轻敲打了三下,如同气灵于亡者的仪式。

她只等待了两秒钟,或许还不到。

“啪”。世界被按下静音键,少女觉得自己在上升,不断上升,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睁不开眼睛,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团暗光。一种不属于物质界的巨大嘈杂声猛的袭上面门,灵魂和躯体之间脆弱的可怜的维系纽带震颤着,发出直接刺激大脑神经的呻吟。

嘈杂声不断减弱,慢慢变得清晰可辨,最终只剩下一个声音,在空旷地回响,重复一句话。

“白骑士今晚有空…………白骑士今晚有空…………白骑士今晚有空…………”

她茫然地张了张嘴,费劲力气让自己说出完整的音节。

“我的母亲,一位尊贵的夫人……她害了病,快要死了……我父亲让我来祈求,万能的愿望神,求您,一定要……”

那具和传说中一样,纯白无垢的铠甲隐隐约约出现了,好像在向她走近,又好像在远离。“你将在上升的空间里看到神的降临”。
白骑士抬起了手,将指节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铠甲搭在她肩上。“你来自城中哪一个名门望族,我亲爱的小姐。”

“加斯奎特。我来自加斯奎特家族。”

“加斯奎特?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。那么…………”

少女猛然转身,反抓住肩膀上的手,将匕首精准地卡进头盔与胸甲连接的缝隙间。“白骑士”在她身后,冰冷的刀锋抵着柔软的颈部和动脉,肾上腺素在一瞬间飙升。

“……我知道你是谁了。”白骑士不紧不慢继续说。“尊贵的神官,可是您知道我是谁吗?”

“很想知道,但我更想知道操纵白色人偶的幕后之人。”女孩面不改色,心下却暗暗吃惊。头盔下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温和平稳,像等待猎物的猎人。

“如果不想脖子上多个血窟窿就好好回答我:你在为谁卖命?”

“白骑士不过是个称号。它是阴间的访客,城中的幽灵,不该被笔和纸记下来的存在。它今天是我,明天是一位先生,后天是什么人——我们谁也不知道。”

“少扯些没用的。”她向前跨了半步,现在骑士完全在她的压制范围内了。这个看上去矮矮小小的女生出身乡野间,被两位父兄般的人物带大,学习战士和间谍的技能,尽管在上流社会浸淫多年,依然改不掉一些粗鲁的用语习惯。“直接说——你为谁卖命?”

“我只为我的神工作。”

女孩忍住惩罚她的冲动,“……那好吧,你的神是谁?”

白骑士忽然轻轻笑了,极轻的笑声闷在头盔中,回荡出来在狭窄的地道里散开,一下子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去。她绿色的眸子在面甲下闪烁幽幽荧光。

“我的神哪……”她好像是在回忆过去什么美好的事情,语调里都带着上扬的笑意,“那可是一位真正的神。既不活在旧约里,也不活在劝谕剧中,而是可以伸手触摸到的,实实在在的存在。但是我们相信他,因为他比约书中的神更有权柄,他比诗人们口中的神更强大。”

一种恐惧在她心底慢慢浮上来,无声地在水面上逡游着,渐渐吸胀扩大塞满了整个心房。握刀的手倒没有颤抖,白骑士自顾自说下去:“……相信我,小姐。他是那样一个美丽,强大而公正的人,崇拜他是唯一得到救赎的希望。不过说真的,小姐,你一定见过——我们所有人都认识他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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